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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月几乎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神里绫人又在下一瞬间恢复了坦然自若的样子。

……是随口一问吗?

青年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淮月自变小到现在恢复,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季节。

稻妻又下起了细雪。

窗子没有关紧,在簌簌的风声中,几片雪花被裹挟着撞在了室内,又因为烧地旺盛的炉火而迅速融化,变成了一滩水渍。

随着时间的推移,水迹已经慢慢变大,就像一面镜子躺在地上。在镜子的映射中,年轻的家主目光专注,而他面前的仙人却垂下眼睫,陷入了一阵无言之中。

她似乎在思索,又或许在回忆着什么人。

“于我而言……”她终于开口,轻缓的声音还带着没有褪去的哑,听起来有点沙沙的,又好像历经了什么重大的悲伤,她抬眼看向等待答案的神里绫人,只说:“你若不想成为我的友人……”

神里绫人倏然提起心神。

淮月却摇了摇头:“那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这话代表的含义让他一时卡壳,他难以置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慌,“什么叫做……‘到此为止’?”

仙人的眼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只说:“第二个契约是什么,我已经想起来了。”

“当初我送给你的那枝椿花……如若我料想不错,应该还在吧?”

这话已经说的够直白了。

神里绫人连装作不明白都不可能。

是的,他知道的,他早该猜到了。

淮月和他之间,除了祖上传下来的契约,就只剩下那枝椿花的联系了。

“你说可以许诺我一个愿望。”神里绫人听见自己说,“这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仙人答复他,“你许了愿,我便实现你的愿望,第二个契约就也完成了。”

……这竟然真的是第二个契约。

可是,为什么?

只是听到了他的妄言,就要切断一切的联系吗?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问了。

淮月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不想断了契约?”

虽然淮月已经和几百年之前的不一样了,可是她还是在神里绫人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友人神里和哉。

自己因为傲慢的对于凡人先入为主的偏见早早地葬送了这段短暂的友情,所以她想,或许神里绫人只是没有说,再加上他擅长伪装,才叫淮月一直没看出来他的厌恶。

仔细想来,任谁以为终于要送走难相处又无法得罪的人,却又突然得知还有一个契约,怎样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吧。

可是当她顺着说出“到此为止”时,神里绫人的反应……似乎不是那么欣喜?

她不理解凡人。

神里和哉是这样,神里绫人也是这样。

看见她的疑惑,神里绫人居然奇异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一瞬间,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就那样消融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是难得愚蠢,是啊,这才是她,指望淮月明白这样的感情,似乎是件不算容易的事情?

即便他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但是淮月似乎还是没有意识到他真正的意思。

这可不行。

如果她意识不到的话,那自己不就会变成另一个神里和哉吗?

虽然神里绫人从小接受家族的培养,端方君子这一套的条条框框他全都烂熟于心,但……平心而论,他根本就不是个大度的人。

得到了一点就渴求更多,人就是这样不满足的生物。

“我不想。”他强调道,“我不想断了契约。”

淮月沉思片刻,最后问道:“为什么?”

神里绫人深深地看着她。

他突然问:“你知道的,凡人的情绪很复杂。对你来说的须臾,足够我们经历生老病死,体会各种感情。淮月,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淮月看着他,神色中带着浅淡的疑惑。

什么感受?

凡人的生老病死贪嗔痴吗?

她想说不明白。

她可是仙人,她怎么会明白。

但是……

心中却好像坍塌了一小块。

淮月不好形容那种感觉,那似乎不算喜悦,甚至还带着几分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慌张。

……只有一点点。

可这一点点的情绪,却让她难以遏制地转移了视线。

仙人看向了窗外的细雪。

没来由地,她突然想到了几百年前看见和哉藏在灯笼里的话语——

【淮月,我今日看见我们喝茶的那一套茶具,突然觉得冬日太漫长了。】

从前她不理解,时光的流逝是最公平的事情,冬日也好,夏日也罢,明明是一样的时间,怎么会又快慢之分呢?

可在历经了数百年的光阴后,她蓦然间有了一点了悟。

她想:是的,冬日好像的确太漫长了。

神里和哉要等一个漫长的冬天才可以在来年和那位高高在上的草木仙饮茶,淮月也等了无数个冬天来为自己支付代价。

而好巧不巧,现在又是一个冬日。

神里绫人还在等着她的回复。

炉火烧得旺盛,淮月听着窗沿上被绫华小时候童趣挂上的风铃,因为风而发出了些微的清脆声音,突然就恍惚了一瞬。

在这一刻,一个呼吸的时间都像是她清醒又闭眼、循环往复之间流逝的好多年。

曾经十年百年如一日,而现在刹那之间却漫长于过往的十年百年。

淮月默然。

她说:“或许吧。”

“你能明白……或许?”神里绫人话说到一半,却被一个词堵住喉咙,他有些愕然地想——

……或许?

竟然不是直接否定的答复吗?

青年心神巨震。

他立在原地,如一尊突然静默的雕像。

“我大概有点明白了。”淮月抬起脸,从窗外细雪中转移视线,突然看向他的双眼,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和哉对我,或许不是对友人的情感。而你似和哉,对吗?”

……她知道了。

在数百年过后,她终于还是知道了那样的感情。

神里绫人苦笑:果然不出所料。

如果仙人能够明白情爱……只消一点似是而非的了悟,聪颖如她,自然可以窥见神里和哉不同于旁人的感情。

所以只消一点……他也就没了机会。

神里绫人闭了闭眼,轻声道:“……是,不愧是淮月。”

他和神里和哉一样对仙人心存妄念,但是仙人却吝啬多看他一眼。

他问:“如果折了那枝椿花,契约会作废吗?”

“会。”淮月反问,“你要放弃这个愿望?”

“对,我要放弃这个愿望。”

“为什么?”

“因为这个愿望注定会落空。”

“你说出来。”淮月罕见地皱起眉,突然觉得神里绫人怎么和几年前他们初识时一样拧巴,“除去异想天开,凡人的愿望而已,实现又何难处?”

此话一出,神里绫人感觉心中陡生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没有把话语在心中预演,便情感快于理性,先一步开口说:“那我想要你在心中放下早已死去的先祖,然后……看向我。”

淮月愕然。

神里绫人看着她愣神的表情,心中早已明白她肯定会拒绝。

她已经明白了那不是单纯的友人。

神里和哉在她心中的分量肯定会发生更大的变化。

他看见淮月张了张口,心中愈发沉寂地等着拒绝的这一刻真正到来。

可是,他却听见了仙人略带迟疑的嗓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先前便说了,和哉于我而言,只是友人而已。”

哪怕已经明白这个“友人”对于自己的感情可能不单纯,但是对她来说,和哉都已经死了几百年了,她怎么可能因为乍然发现这件事而对已经逝去的斯人产生什么高出“友人”的情感?

仙人历经漫长的岁月,早就对生死看透彻了。

神里绫人倏然看向她。

对上淮月奇怪的神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错的有多离谱。

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给人下套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社奉行掌权人,神里家年轻的家主神里绫人,在此刻微微蜷缩了手指,回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

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想要掩面而逃的慌乱和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