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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宁*

染血般的暮色中,风烛残年的老人撑着木棍,一步步从斜阳下走来,蜷曲的身影在余晖里拉长,形单影只的走在笔直的街道上。

他径自来到王府,拘谨的报上姓名,说要见朱蒙。

侍从站在屏风外向金卯汇报。

金卯听到是丹吉老人,连忙叫侍从把他请去鹿鸣堂,当即就要起身。

“别动,还没刻完呢。”贺寅将他摁回去,提笔继续在金卯背上刺虎。

轻尖的笔触蘸着湿润冰冷的画料刻入皮肤,每笔都让人恍惚失魂。

金卯趴在贵妃榻上,攥着放在枕上的衣袍,咬着喉音颤声说道:“丹吉老人来了,他是长者,我得赶紧去见他,不能失、失了礼数……”

背上的笔触突然加重,金卯闷吟一声,眼尾瞬间染上一片糜红,他咬了咬唇。

贺寅从容不迫的给他刺画。

痛痒交加间让人神志混淆迷乱,金卯不自觉勾起腰。

少年见状轻笑,倾身在他薄薄的肩上吻了吻。

“他大老远从阿扎雍错来必是有求于你,早知如此他当时就该卖你一个人情,从前他吊着你,现在你就该晾着他,晾得他望眼欲穿,届时自会乖乖听你的话。”

金卯:“我何必向一个老人家端着身份?把笔拿开。”

贺寅不听。

他吻上金卯脸颊,狭长双眸盯紧对方,随即弯眼一笑。

“当初熬鹰时怎没见阿奴这般心软?嗯?”

贺寅轻吻金卯耳廓,低喃道:“我这人就爱拿人家跟我比,你对谁好我就恨谁,你薄此厚彼,连一个萍水相逢的糟老头子也值得你这般紧张,叫我心里怪不是滋味。”

金卯把脸埋在衣袍里,闷声道:“他知道药王……!”

“豁哦?”贺寅指尖轻触那截细腰,随即扣住腰侧,拇指在那白腻的皮肤上不轻不重的摩挲。

他抬眸轻睨着那绯红的耳垂,华丽音声慵懒低沉:“阿奴想快点治好我么?”

“……嗯。”金卯睫毛一颤,声线湿腻:“别碰了。”

贺寅望着金卯背上这凶恶狰狞、黑白斑纹交错纵横的半身虎像,笑了一声,提着笔在虎额处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也知道自己应该快点好起来才对。

他应该做个正常人,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要紧紧抓牢。

可当机会来临、当金卯说要找到药王谷给他治病时,心情莫名不适,就好像盼了许久的大雨终于降落在大地上,却蓦然发现它在悄悄腐蚀万物。

他不想治病了。

大概是他病中金卯会很温柔的吻他?

大概是太过强势的他可以借这怪病向金卯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无声告诉对方,我也是个人,我需要你的关心?

假如某天自己一无所有,金卯会不会抛弃他?

他能否借这个病厚颜无耻的向金卯博取一点同情?

假如他无意间又让金卯伤了心,能否借这个病让金卯重新回到身边?

……

金卯会爱他多久?

这些问题时不时就涌上心头,暴烈的不安让他窒息。

于是他一次次的问自己:我凭什么拥有你?

一旦那被抛弃多次的狗抓到了一丝温暖,就会拼命朝热源处挤,哪怕底下是岩浆也在所不惜。

贺寅刻完自己的名字,倾身压上。

潮卷般的占有欲充斥心脏。

他不准金卯走。

他想维持现状。

让金卯里里外外都沾上他的痕迹。

薄汗缠绕躯体时金卯抽泣一声。

“贺寅!够了——”

金卯凭自身的力量永远挣脱不开贺寅的双手。

他只能被迫展开身体。

夜色来临时他终于从这场漫无边际的情事中解脱,抬手就拍了贺寅一巴掌,手臂软绵绵的,打不重。

贺寅坐在黑暗里,没说话。

金卯抄起枕头丢过去,颤腿爬下贵妃榻,憋着气细声数落道:“你不着调!”

“没完没了的,每天!每天!每天——都要!”

“我都担心你jing尽人亡!”

“天崩地裂了都挡不住你,你……你他娘的还在那坐着干嘛?”

贺寅:“等你骂完,我这人就是贱,别人敢在我面前放肆半句我得把他弄死才痛快,你不一样,你就算骂得我狗血淋头我也觉得幸福呢,声音真好听,再骂。”

金卯脸颊发烫的哽住。

“过来给我揉腰,快点!”

……

丹吉老人在鹿鸣堂望穿秋水,侍从给他端来晚饭,他吃不下。

月亮爬上东山时金卯终于来了,走路姿势有些奇怪。

丹吉老人激动的迎上去。

贺寅抬手示意他坐,随即揽着金卯的腰肢不紧不慢的走上主位。

金卯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让您老久等了,您老不远千里来到天宁,可是家中遇到棘手事了?”

丹吉老人哑着嗓子:“天佑朱蒙,草民今天来是想请求朱蒙和赞普赦罪。”

“豁哦?”贺寅歪坐着把玩金卯的一缕头发,“你有何罪?”

丹吉老人含着浊泪跪下:“草民恳求赞普放过托铎人,作为报答,草民会说出药王谷的位置。”

贺寅面色淡淡。

堂内三人,只有金卯喜出望外,连忙要起身去扶老人。

贺寅紧紧箍着他的腰身不准他下去,对老人说道:“孤准许七十以上的老人免跪。”

他说着,目光定定落在金卯脸上,垂下眸子。

“丹吉律加,起身答话,倘若你能说服孤,孤自然可以向陛下请旨放过托铎人,不过你是以何等身份来替他们求情呢?”

他语调极缓极淡,一字字叩在人心上,叫人忍不住发寒。

丹吉老人哆着唇:“回赞普,草民是丹吉莫多的叔父——”

其实不止是叔父。

当年他血气方刚,势必要和兄长争抢首领的位置,于是耍了个奸计,在兄长外出那晚冒充对方,睡了才刚进门的嫂子。

托铎人是蛮族,没有那些礼义廉耻的拘束,兄弟之间互换妻子的事便常有发生。

那时他尚未娶妻,尝到了甜头,于是每晚都去找长嫂。

一月过去,那晚上正主恰好回来,撞见此事后怒不可遏,要和他决斗。

兄弟俩不声不响的拎着刀上了高山。

丹吉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索性将对方推下陡崖。

那底下是万丈深渊,绝无生还的可能。

跟来的长嫂跪地大哭,问他为什么要伪装成自己的丈夫,问他知不知道那人不喜欢打劫的营生所以从未想过当首领,又问他是不是被魔鬼蒙住双眼,连对他最好的亲兄长都忍心杀害。

那人离开了一个月,想在外面找到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

他想带心爱的姑娘换个身份踏踏实实的生活。

那晚上他回来,是准备接走妻子,来和弟弟告别的。

……

知道真相的丹吉从山上下来,整个人就像行尸走肉。

他只身离开了托铎,但不久后长嫂怀孕的消息传来,他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对方是在他离开不久怀上的,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

丹吉跑了,跑得远远的,他不敢面对那些事,他是懦夫。

那一年他在沼泽遇到了狼群,危急时刻,有人从沼泽后过来,将重伤的他带走医治。

对方是个老鳏夫,身边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儿,丹吉在那个神秘的深林小村里住了三年,几乎成为那个家的家主。

他对那单纯清澈的少女动了心,却没料到对方早有婚约。

他骨子里流着强盗的血液,于是他以打猎需要帮手为由,带着少女走出那个小村,在对方察觉异常时突然将人打晕。

丹吉就是那样娶到了自己的女人,他把人带得很远很远,那视他如兄长的姑娘从此看到他就躲,屡次想跑都被他恫吓,她怕他了。

她被他关在屋里,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后,然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趁他不注意用剪刀自戕了。

那年他三十岁,带着三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站在她床前,痴痴看着她用血写的“送我回家”的字样。

她贪玩,写的字向来歪歪扭扭。

那些字是他教她的,在药王谷居住时,他坐在她旁边,用木炭教她怎么写她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草木山川。

她求着他教自己写两个字,一个是丹,一个吉。

她把“丹吉”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写在自己的名字旁边,拘促的撑着膝盖,旋即抿嘴笑起来,甜人的笑容晃得人失神。

“丹吉。”

“送我回家。”

这是她最后的遗言。

她对他失望透顶。